于向东：从中国视角回望越南革新30年：也要感谢“越南邓小平”

刚结束的越共十二大，不仅实现了越共领导层更新的相对平稳过渡，也总结了越南革新开放30年的成就和经验。1986年12月，越共六大的召开，标志着越南开始了革新开放的新时期。笔者研究越南多年，这个东南亚国家在二战后70年间的前30多年仍是战火频燃的战场，是冷战时期东西方两大对立集团较量的前哨阵地;后30年，这里逐步成为一个转型发展、充满生机与活力的新兴市场。在笔者看来，从战场到市场的转变，有世界和周边大环境变化的深刻影响，更取决于越南共产党和人民作出的历史性抉择。  革新前，“越大越公”的越南人均GDP仅100美元

  越南国土略呈“S”型，不仅风光旖旎，还具有重要的战略地位。1954年抗法斗争胜利后，越共在十分薄弱的经济基础上，对北方进行土地改革和社会主义改造。至1965年，已初步建立社会主义经济基础。1965年至1972年，经济转入战时轨道，服务抗美战争需要。1973年巴黎和平协定后，北方医治战争创伤，恢复经济。南方经济靠战争刺激，严重依赖外援。越南在上世纪70年代中期统一后，南北方经济均纳入国营和集体经济轨道。由于教条地理解和照搬苏联模式，沿着“越大越公”的思维，越共不断扩大农业合作社和国营企业规模，提出了超越实际水平的经济建设指导思想和目标，致使越南面临重重困难。上世纪80年代，越南可谓百废待兴，百业待举，人民生活极度困难，又陷于出兵柬埔寨的战争泥潭，在国际上十分孤立。查询当时的经济数据，越南人均GDP仅约100美元。

  有红河和湄公河三角洲两大粮仓，越南农业生产条件优越。但据估计，1976年至1980年越南每年缺粮300万吨到450万吨。轻重工业比例严重失调，国民经济长期停滞不前。越共六大前，官方公布的通货膨胀率高达300%以上，也有估计为600%以上。生活用品匮乏，人们日常温饱难以保障。在此背景下，上世纪80年代末和90年代，中越边境局势缓和后，边境贸易红火起来。一些中国逐渐被淘汰的产品，如解放鞋、手电筒、热水瓶等，受到越南民众的欢迎甚至抢购。广西产万力牌啤酒的厂家当时经营上遇到些困难，但却被边境贸易救活，受到越南人青睐。笔者当时听说，这种啤酒曾出现在越南官方的宴会桌上。

  1994年春，笔者公派到越南留学。当时越南民众的日常生活据说已有很多改善。但笔者记得当年越南国家留学服务中心为我们提供的午餐，常常只有一碗米饭、一小碟清水烫空心菜和几片薄薄的煎鸡蛋饼，再把烫菜水喝掉。一家中国企业的负责人到越南出差，怕饿肚子，带来一大箱方便面，剩下很多，都留给我们了。那时河内最好的还剑湖旁边的百货商店三层楼，还没有电梯。当时河内唯一有台滚梯的商场——同春市场，摆满邻国来的日用品，最多最受欢迎的是从边境进来的各类中国产品。  经济革新，越南也曾“实践先行、理论滞后”  从越共六大时190万党员到十二大的450多万党员，越南30年来的变化很大。从越南经济革新来说，最根本的变化就是从传统计划经济模式即苏联模式，向社会主义方向市场经济(或称社会主义定向市场经济)模式的转型。这种转型的探索早在上世纪80年代前期已在尝试，越共面对内外交困形势和社会主义国家的改革潮，开始实施“新经济政策”。如1980年起在海防市进行农业的“三五环承包”，有限度允许私人经商、开放自由市场，进行财税金融的一些改革。在取得一些成效但经济基础还很薄弱的情况下，又于1985年急于在全国进行了价格、工资和货币改革，使经济陷入严重混乱中。  越南学者把曾实行的高度集中的计划经济模式称为“官僚集中统包统给制”。1986年12月召开的越共六大提出，要从理论思维方面和经济、政治、外交等领域进行全面革新开放。越共六大认为，越南尚处于社会主义过渡时期的初级阶段，生产不能满足消费和积累的基本需求。社会主义存在商品经济和多种经济模式或称经济成分，需要发挥多种经济成分的作用。越共六大认识到，革新要取得成功，就要对统包统给制进行改革，探索越南自身经济发展模式。在推动理论思维革新方面，时任总书记长征本着实事求是的精神，倡导“勇于正视事实、正确评价事实、如实说明事实”，为六大所采纳。而六大当选的总书记阮文灵成为实际推动越南走上全面革新之路的领导人，被称为“越南的邓小平”。在河内，现在还有“阮文灵大街”，那是在他去世后命名的。当然，也有“长征街”。  六大后，越南的全面革新从农村到城市，从农业到工商业全面推开。1988年和1989年春，越共中央先后作出决定，在农村推行家庭承包责任制，把土地彻底承包到户，农户成为自主经济单位，农业合作社变为农民自愿参加的经营组织。通过一系列改革措施，把企业推向市场，取消价格双轨制，逐步把国营企业转变为国有企业。对国有企业进行整顿，实行企业集团化、股份制改造。此外，越南还大力发展外贸出口，大力吸引外资，大力发展私营经济，大力发展庄园经济，开设股票交易所。并不断通过立法形式，把革新成果确立下来。同时，在价格、财政、金融、外贸等领域进行一系列革新，推动越南向市场经济转型。  越南计划经济模式一个很重要的特点，就是贫穷基础上的相对平均主义。笔者1994年留学越南时，越南教育部外国留学生服务中心组织中国和俄罗斯留学生去中部参观。越南官员告诉我们说：“你们不用准备什么，仍然是包给制，只是要有吃点苦的思想准备。”果不其然，我们十几个人挤在一辆狭小的旧面包车里，一路住简陋的招待所，吃路边的“平民饭”“尘土饭”，根本不要想怎么吃好睡好玩好了。  2001年4月越共九大召开时，越南已逐步革除计划经济体制。九大提出“社会主义方向市场经济”，并对其内涵、目的、所有制形式和管理机制、分配形式进行了概括论述。可以说，越南经济革新的一个显著特征是“实践先行、理论滞后”。革新措施以市场经济为导向，人们也常常把“现在是市场机制”作为口头禅，但越共九大才确立市场经济理论框架和体制目标。后来越共十大、十一大和刚召开的十二大，仍在沿着社会主义方向市场经济的目标继续前行。  益贫式增长，越南人幸福指数高  越南革新30年，一个很大的看点是随着经济和社会发展，国家追求的是“民富国强”，藏富于民，让越南人民得到较多实惠。上世纪90年代越南经济状况稳步好转，粮食不仅自给还有出口，大米出口量长期居于世界前茅。有数据显示，1991年至2000年越南GDP年均增长率达7.6%。2000年，越南GDP约310亿美元，人均GDP约400美元。在经济结构方面，第一产业所占比重下降，第二产业值增加，第三产业所占比重上升。1991年，越南的通货膨胀率下降至67%，2000年仅为0.6%。越南社会开展的“消灭饥饿，减少贫困”，受到过联合国的认可。  2008年后，世界金融危机对越南产生较大影响，如通货膨胀有所增加等，但从2011年到2015年的公开数据看，越南整体经济发展势头仍较强，年增长率最低5.03%(2012年)，最高6.68%(2015年)，人均2011年的GDP从1500多美元蹿升到2015年的2228美元。胡志明市人均GDP已高达5000多美元。很多人感觉越南还很贫穷落后，实际上越南已摆脱普遍贫困状态，成为一个中等收入国家。  有学者将越南革新背景下的经济发展称为“益贫式增长”，这种经济增长接近包容性增长的含义，注重机会平等和社会各阶层的参与，使尽可能多的人共享发展成果，关注弱势群体，最大限度地让普通民众受益。越南民众普遍对革新取得的成效感到满意，也很容易满足。2006年，英国一个机构做全球国民幸福指数调查，越南在亚洲高居第一。最近几年，在相关的幸福指数排名中，越南还排过全球第二。  越南的基础设施的确还处于相对落后水平。去过越南的中国人回来常说，越南是个“摩托车的王国”，交通混乱，道路设施不完善。2003年年底，第22届东南亚运动会举行，河内才有了较多红绿灯和交通分道线。笔者2006年在中国驻越南大使馆工作期间学会开车，当时的一个专业司机说：“敢在河内开车，就可以在世界任何地方开车了。”  河南一个县城的同学2008年初去河内一日游，回来见到笔者说，那里连家乡的县市建设都不如。但在笔者看来，走马观花地看看会低估了河内的发展水平。这些年，几乎每年去越南，笔者都能感受到越南，特别是河内建设发展之快，从高档宾馆到麦德龙、big C连锁超市和乐天大商场，从高架桥、高架路到新都市区都有了一定规模。  笔者2005年至2008年在河内工作期间，曾多次应邀去过一些河内的干部、教师和研究人员家中做客，他们大都有自己购买的宅基地、自建的两三层的别致楼房，经济条件更好点的有个小院，过得其乐融融。除了房产是最大的财产，每家生活电器也一应俱全，几乎都有两三辆本田摩托车。越南朋友个人或单位请客吃饭，远远超出上世纪90年代前期的水平。  借鉴中国经验，出版越南文版《邓小平文选》  世界性大国的崛起常为人们所瞩目，而地区国家的崛起却容易为人们所忽视。越南革新开放30年，已成为拥有9000多万人口的地区大国。中国是世界范围崛起的大国，越南是地区范围崛起的国家。从中国改革开放和越南革新开放的实质看，中越两国都是以社会主义为前提，从计划经济体制向市场经济体制转型，都在经历一个不断探索、不断调适的渐进过程，两国发展模式可以称之为“北京—河内模式”。  越南十分关注也很重视借鉴中国改革开放的经验与教训，出版了不少关于中国改革开放的著作，其中最为重要的应该是上世纪90年代前期出版的《邓小平文选》第三卷越文版。  笔者参加过越南社科院中国研究所举办的中越改革比较研讨会，和阮辉贵、杜进森等越南学者从两国改革相似的阶段性、民众广泛参与的开放性和惯性趋势的非可逆性等方面深入交流。进入21世纪，中越两党层面的理论研讨会持续举行11次，把两国改革和革新经验的总结探讨，提高到更高层面。  2005年笔者在香港出版的关于越南革新的书中提出：越南“在革新进程中日渐崛起”。今天随着国际地位、影响力和综合实力不断提升，越南在东南亚崛起的势头更加强劲。但中国和越南的崛起，都还需要一个长期过程。越共十二大把越南建成工业化现代化国家的时间目标做了一些调整，也是清醒地认识到这一点。  在笔者看来，对于正处于发展爬坡关键期的越南来说，越共十二大同六大一样，会在越南现代史上占有重要地位。越南经济增长方式的转变，产业结构的调整，反腐败的深入开展，环境污染的治理，民族地区、偏远山区等贫困状况的改变，都还需要假以时日，而保持政治社会稳定，是越南持续发展的最重要基础。  反腐与越南经济社会发展有着密切关联，体现出社会的公平与正义，受到民众普遍关注。近年来，越共中央总书记作为国会代表在与选民接触时，大家反映强烈的问题之一仍是反腐。越共总书记阮富仲表示，党和国家从法律制度、政策机制和机构设置等方面作出许多努力，“腐败势头已初步得到遏制，但问题仍棘手”。越南中央预防和反对腐败指导委员会积极工作，推动大案要案的查处，以增强民众信心。  越南与美国关系逐渐改善。越南加入《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定》(TPP)后，相对保守的越南人又担心操之过急，给经济革新带来冲击。

【作者于向东，郑州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院长、越南研究所所长，国家领土主权与海洋权益协同创新中心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