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看见》,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但仔细揣摩,其实大不简单,因为这至少要回答三个问题:为什么看?看什么?如何看?柴静整本书都是在回答这几个问题。她在那么多的采访手记里,留下了许多片段式的思考,这些思考如同散落的珍珠,不着痕迹、自然而然地“长”了出来,而实际上它们是有一根线串在一起的。
首先说说为什么看和看什么。如果说早期柴静是出于一个新闻人的职业操守和使命感去“看”的话,那后期则完全是出于一个“人”的内心呼唤。在许多作品获奖之后,她却说:“我心里清清楚楚,这些不是我打心眼里有欲望的题,它们不会触动我”。她评价自己是个不爱扎堆的人,似乎与新闻人的要求背道而驰。但是,她清楚自己想做什么,当看到一个老师带着艾滋病孤儿的事,了解到那么多女子会杀夫入狱,她知道,这些都是她想“看见”的;后来报道“两会”的时候,她也决定告别惯例,从采访自己家的小区居民入手。可以说,看什么和看的角度,很大程度上决定了柴静后继采访的成功,有内心的驱动力,你才会穷根溯源,不辞辛苦。
其次是如何看。我觉得,柴静对于这些超出她经验和认识范围之外的事情,从开始的好奇和预设答案到后期的仅仅只是去理解和呈现,这个认识发生了质的变化。早期柴静的问题,其实是所有未经过生活摔打的理想主义者的通病;以理想横扫一切,以道德审视一切;拒绝对复杂性的体认,追求捷径或一个一劳永逸的解决办法;不讲逻辑,不追求精确性。说到底是一种惰性,毕竟追求准确是一件耗时耗神的事情。所幸,柴静迅速成长起来了,她越来越精准地界定了自己的角色,那就是去理解,去呈现,不要预设答案,不要高高在上带着道德优越感,不要自命正直,不要爱惜自己的羽毛而给自己很多“为民请命”的由头,不要为了感动自己或别人而在涕泪交加中失去真相,这一切都没必要,观众自会做是非对错的判断,要做的只是准确地呈现,按照事物发展本身的逻辑去步步为营地呈现,就像一首歌唱的“你是我的眼”就足够了,“你”不必成为“我”的心和“我”的脑。进一步地,甚至可以不要那么多“形容词”,“真实自有千钧之力”,“事物自会折射出它本身蕴含的感情”。这一切成长靠的是什么?是经验。就像她尊敬的钱刚说的:清水里呛呛,血水里泡泡,咸水里滚滚。只有在长天大地尽情摔打过,只有对世态炎凉人情冷暖有了切身体会,你才有足够的经验以及由经验升华出来的智慧和直觉去做最准确的判断。
表面看来,柴静写的是一个新闻人的进阶之路,实际上,她写的是一个人回归理性、回归生命不言自明的本真状态的过程,或者更简单地说,就是回归“寻常”,就像她的同事评价她的那句“你就是平常说话”。无论是擦去失去表姐的痛苦小男孩的眼泪,还是要求地震中失去孩子的父亲不要喝酒吸烟以准备再次怀孕,虽然看起来违背新闻人的职业准则,但它是对一个正常人情感的回归。正是基于这种回归,她会拥抱失去妻子的孤独走在奥运村的德国奥运冠军,她也会被听到她忠言相告的陌生小男孩拥抱。无他,唯诚而已,一种基于理解而不是任何其他东西的真诚而已。这种理解不是刻意的,而是真正认识到我们每个人其实都是相似的,不同的只是有些人的恶深藏了、抑制了,而有的人的恶却机缘巧合迸发出来了,所以采访就是“病友间的相互探问”,大家都有病,不要五十步笑百步,也不要问丧钟为谁而鸣,“我们终将浑然难分,像水溶于水中”。
现实有些残酷,中国的事情就像柴静引用的里尔克的诗:哪有什么胜利可言,挺住意味着一切。能怎么办?柴静隐隐约约、断断续续地给出了一些答案:要么像钱刚说的“让问题浮出水面,自会一步步解决”;要么像卢安克说的,不带着任何目的去做事,不想着自己能改变什么,先把自己的事情做好。但首先要做的是不屈服,不要像陈丹青说的那样从内心深处“认了”,觉得事已至此,一切都是徒劳。柴静举出的例子很多,美国民权之母帕克斯说“我只是讨厌屈服”,中国的胡适说“要独立不盲从,不受欺骗,不依赖门户,不依赖别人”,而眼下她的采访对象、为一瓶矿泉水要发票的郝劲松说:我要宪法赋予我的那个世界。
我觉得,柴静是个决绝的人,人性的柔韧度似乎是她可望不可即的,至少暂时是。她关心“弱势群体”和发自内心地羡慕卢安克都可以说明这一点。她渴望像卢安克一样思考和看待问题,可那是另一种社会情境和价值体系下发生滋长出来的思维方式和行为方式,就像卢安克说的:德国都已经完成了,中国才刚刚开始。她还需要继续上路、修行,我们更应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