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9月25日由郑州大学哲学学院、郑州大学洛学研究中心、郑州大学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中心联合主办的郑州大学“北六外哲工作坊”暨“哲学中国”青年学术沙龙系列讲座《艺术家问题：康德，黑格尔和海德格尔的争执》在郑州大学主校区北核6104会议室成功举办。
本次讲座由云南大学政府管理学院哲学系副教授、哲学博士王志宏老师主讲，由郑州大学哲学学院郭昊航老师主持，与谈人有郑州大学哲学学院田丰、刘海鹏、李彬老师以及郑州大学文学院位俊达老师、郑州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陈曦老师。郑州大学哲学学院部分研究生和本科生旁听了本次讲座。
本次讲座围绕“艺术家在艺术创作中的地位与意义”这一核心问题，以康德、黑格尔与海德格尔三位哲学家的美学理论为线索，系统梳理了西方哲学中对艺术家主体性、创作本质与艺术作品本源的思考，探讨在艺术创作中，艺术家的主体性 与艺术作品所承载的真理之间的复杂关系，并试图在比较中提出一种回归客观性与真理性的艺术哲学路径。
一、引入：问题的提出与现状批判
王老师开宗明义，指出“艺术家问题”是现代艺术理论的核心问题之一，但其主流理解已陷入误区。他借用M.H.艾布拉姆斯的理论，指出艺术活动包含四个要素：作品、艺术家、世界、欣赏者。但现代理论普遍将艺术家置于核心地位，认为艺术是艺术家内心世界、情感、个性的外在表现或投射。王老师指出当前文学研究中的传记批评和心理批评试图从作者生平和心理来解释作品，海德格尔早在反对心理主义时就已批判过这种思路。他将马尔库塞的理论视为主观性推到极致的例子。马氏认为艺术应通过形式的革命，创造一种“新感性”，以彻底与现实决裂的“幻觉”来冲击和改造现实，这已完全将艺术视为一种主观乌托邦的投射工具。这种观点割裂了艺术与自然、历史和真理的固有联系，是一种思想的贫困化。必须通过重访康德、黑格尔和海德格尔，才能正本清源，理解艺术家的真正地位。
二、康德：天才论与主观性的奠基
王老师认为康德是现代艺术家主观性理论的奠基者。康德的《判断力批判》旨在弥合“自然”（必然）与“自由”之间的鸿沟。通过分析康德自然概念的演变，特别是在“自然合目的性”理念中，自然被视为一个有机的、自身具有目的的系统。康德提出了一个关键类比：“艺术必须像是自然，而自然必须像是艺术”。“艺术像是自然”指艺术作品的形式合目的性，必须看起来像是摆脱了人为规则的强制，仿佛是自然自身生长出来的；而“自然像是艺术”则指自然界有机物完美的合目的性，看起来像是被有意识地设计出来的。康德在此看到了艺术与自然的内在一致性，但他用词谨慎（“像是”），未能将二者直接统一。
为了解释这种“仿自然”的艺术何以可能，康德引入了 “天才” 概念。“天才就是天生的内心素质，通过它自然给艺术提供规则。” 艺术家（天才）成为自然为艺术立法的工具。王老师引用文艺复兴观念指出康德的天才观暗含了“从无中生有”的创造力，如同上帝创世。想象力被视为这种创造的根本能力。这极大地抬高了艺术家的地位。但其理论的内在困境在于，康德的“天才”最终无法超越主观领域。他的整个哲学体系建立在“人为自然立法”的基础上，因此天才的立法仍是“主观的立法”。尽管康德本意可能并非如此，但他的理论在历史上最深刻地加剧了艺术的主观化。由于天才的神秘性，我们无法真正理解和分析艺术创作过程，最终只能将其归为一种不可言说的神秘天赋。这事实上阻碍了对艺术本质的深入探究。康德虽然天才地提出了问题，并强调了艺术的自主性，但他最终加剧并开启了艺术理论的主观化方向，为后来浪漫主义的自我膨胀埋下了伏笔。
三、黑格尔：对主观性的“规训”与实体性回归
在这一部分，王老师表示，黑格尔的全部努力在于将康德那里主观的东西，规训为客观和实体性的东西。与康德从主体认识能力出发不同，黑格尔从客观的理念出发，“美是理念的感性显现”，艺术的本质不是主观表达，而是绝对精神（理念） 在感性形式中的自我显现。而艺术家的工作是让普遍性的理念获得具体的、感性的形态。因此，艺术家的地位从“立法者”转变为理念显现的媒介或渠道。黑格尔降低了“天才”的神秘色彩，更强调才能。才能可以通过学习、练习和对现实生活的深入把握来培养和提升。他以歌德为例，说明伟大的艺术家必须深入研究自然和人类内心世界。艺术的价值不在于艺术家个人的特殊性，而在于他所表现的内容的实体性，即内容的普遍真理性。艺术家必须摒弃个人癖好和主观任性，全身心沉浸于所要表现的客观内容之中。
黑格尔强调，作品就是艺术家自己。艺术家的生命经历、人格深度直接决定了作品的深度。他引用杜甫“庾信文章老更成”和歌德从《少年维特之烦恼》到《浮士德》的进展，说明艺术家必须随着生命的成熟而深化。这与中国人所说“文如其人”的观念高度一致。真正的独创性不是标新立异，而是对真理内容的充分表达。他以钱钟书《围城》 为例，批评为了追求个人风格而损害内容深度的做法，这也是一种黑格尔所反对的“作风”。王老师深情朗诵了黑格尔的一段话作为总结：伟大的艺术家是“听命于他的专从主题得来灵感的天才”，在表现客观真理的同时，也表现出“最真实的主体性”。这个“最真实的主体性”是通往作品自立的桥梁。艺术家个人最终应被忘却，唯有作品自立。
四、海德格尔：艺术家的“消亡”与真理的“自行置入”
王老师认为，海德格尔表面上最彻底地排除了艺术家，几乎完全取消了艺术家的核心地位，使焦点彻底转向作品本身和发生的真理，但其精神内核与黑格尔相通。在《艺术作品的本源》中，海德格尔提出了一个著名论断：“艺术家与作品相比是无足轻重的，他就像一条为了作品的产生而在创作中自我消亡的通道。” 艺术的本源不是艺术家，而是艺术本身。艺术是真理自行设置入作品。
海德格尔首先批判了将艺术创作视为艺术家主体运用技巧、表达思想情感的传统看法。他认为这误解了艺术的“本源”。他绕过艺术家，直接分析作品的“物因素”和“自立性”。作品首先作为一个“物”而存在，其作品存在不在于它是艺术家的产物或者“器具”，而在于其中有“真理之发生”。他通过梵高《农鞋》的例子说明，作为器具的农鞋在其使用中沉默不语，而作为艺术作品的农鞋却开启了一个农妇的整个世界和生存真理。真理在作品中的发生，被思为“世界”与“大地”之间的冲突与统一。创作不再是主体的天才活动，而是 “让真理出现于被生产者之中” 。艺术家的工作更像是一个“汲取者”，从自然（大地）中汲取泉水，而非从无中创造，这与狄德罗“艺术本在自然中，艺术家只是将其取出”的观点有暗合之处，回应了康德“艺术像是自然”但未敢直达的终点。尽管海德格尔的语言和路径与黑格尔不同，但王老师认为其结论与黑格尔殊途同归。两者都强调作品的自立和客观真理对艺术家的优先性。海德格尔的论述是在新康德主义等主体主义美学泛滥之时，以一种更激进的方式向客观性的回归。
五、综述
王老师最终总结到：康德确立艺术的自主性，但奠基了危险的主体性。黑格尔以客观的理念和实体性“规训”了康德的主观性，达到了主客统一，论述最为圆融。海德格尔通过存在论路径，彻底消解艺术家中心，将艺术本源归于“真理之发生”，是黑格尔精神的激进继承者。综合三位哲学家的论述，王老师清晰地亮出了自己的立场：艺术的根本在于客观的真理，而非艺术家的主观情感或个人表现。一个真正的艺术家，不应是放纵自我的天才，而应是深入现实、拥有成熟心智与深厚修养的人，能够让自身成为客观真理得以显现的通道。伟大的艺术与自然具有内在一致性，它揭示存在的真理，而非服务于个人的白日梦或社会改造的乌托邦。他引用刘勰《文心雕龙》，认为与西方从黑格尔到海德格尔对客观性和真理性的强调相呼应，为思考艺术家问题提供了一个超越西方现代性困境的、更具整体性的哲学视野。最后，王老师以歌德的诗《自然与艺术》作结，完美概括了他的核心思想：“自然与艺术像是互相藏躲，/可是出乎意外，又相遇在一起。/……/要创造伟大，必须精神凝集/在限制中才显出身手，/只有规律才给我们自由。”这强调了艺术不是主观的放纵，而是在对客观规律（真理、实体性内容）的把握与服从中所获得的真正自由。
总结而言，王志宏老师的这次讲座是一次体系严密、充满激情的哲学史梳理与价值重估。他通过细致分析康德、黑格尔、海德格尔的文本，构建了一条从“主观性的奠基”到“主观性的规训”再到“主观性的超越”的清晰思想脉络，并最终将艺术的崇高地位锚定在客观真理的自我显现之上，对现代文化中的各种主观主义、相对主义和虚无主义倾向提出了深刻的哲学批判。
本次讲座通过对康德、黑格尔与海德格尔三家理论的系统梳理与批判性解读，深入探讨了“艺术家问题”在西方哲学中的演变脉络。王志宏老师不仅展现了深厚的哲学史功底，也提出了具有现实意义的艺术哲学反思。讲座在热烈的讨论中结束，与会者表示深受启发，对艺术家、作品与真理之间的关系有了更为深刻的理解。
（图文：李一菲；审定：李彬、王志宏）
